父母親喜歡吃糝子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三百天的早餐都是吃糝子。
父母年紀大了,瞌睡少,每天早上五點左右就起床了。洗漱完畢后就開始熬茶。他們不喜歡喝紅茶綠茶,說沒勁,獨喜集市上二三十塊錢一斤的散茶葉。父親用自制的小鐵罐熬茶,以直熬得苦澀難咽,他卻說這才有勁。父親每天的精氣神全靠這一罐兒茶,多年來已經上癮了,沒這罐茶一整天就會哈欠眼淚的無精打采。
喝完茶后,母親就去做早餐。天放亮后,父親端著一碗糝子坐在大門外就開吃了。村里人說,父親離開糝子就活不了了。每次吃完糝子,父親都會將糝子碗舔得明光錚亮,比洗過的碗還要干凈。碗舔凈了,他的額頭、下巴上卻沾滿了糝子。村里有人調侃說,說父親就差把碗底抵在腿膝蓋上反過來舔了。為這我經常說父親,咱們也不差這點糧食,別再舔碗了,讓人笑話。沒想到,年逾九旬的父親怒目圓睜,雪白的胡須氣得都翹了起來。
“節約糧食不丟人,笑話的人就沒受過罪,不知道糧食的金貴。”父親一發怒,我就不敢再說啥了。
平日里,父親惜糧如命,吃饃掉個饃渣都要撿起來吃掉。每次我說別吃了,掉到地上不干凈了,有細菌。父親卻彎腰撿起來,沖著饃吹口氣,明明上面還有塵土,我緊擋慢攔,他還是不管不顧地扔進嘴里,邊吃邊說:“不干不凈,吃了不害病。”
他吃自己掉的饃渣也就罷了,還經常在街道、路邊撿回小孩吃不完扔掉的饅頭。氣得我說:"你知道那饃扔了多長時間了?你知道那饃是不是別人給老鼠下的誘餌,很可能有毒嗎?你知道那饃上面有多少細菌嗎?每當我真的發火的時候,年邁的父親總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,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,嘴里喃喃自語到,“我看著可惜,不撿回來實在不忍心么。”他經常背過我,讓媽媽給他在鍋里餾一下,說這樣就高溫消毒了,吃起來也放心,真能把人活活氣死。
父親不光自己愛惜糧食,還經常教育孫子孫女們吃飯不許掉飯粒和饃渣,一旦掉了,就必須撿起來吃掉。孩子們小時候懼怕他,長大了誰也不聽他的,還說爺爺不講衛生。氣的父親邊撿邊說:"這娃沒遭過罪,不知道心疼糧食!"每當這時候,父親總會給孩子們講起兩個糝子的故事。
民國十八年,陜西、甘肅、山西、河南一帶遭遇大旱,連續三年顆粒絕收,村里能走動的人都拋家舍業逃荒去了,餓死的人不計其數。當時我們家的頂梁柱爺爺,因病帶餓,凄慘地離開了人世,扔下了苦命的奶奶和三個孩子在人世間受罪。為了給家里節約糧食,白發蒼蒼的曾祖父帶著七歲的伯父到麟游北的大山里逃荒去了,將僅有的一點糧食留給了奶奶和一歲多的父親、四歲大的姑姑。奶奶一個人在家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苦度時光。家里僅有的一點糧食沒有堅持多久就沒有了,地里的野菜被挖光了,千里赤野竟然看不到一丁點綠色,連樹皮都被人吃光了,光禿禿、白森森的樹木豎立在原野如同被脫光了衣服,慘不忍睹不忍目。糧食只能在人們被餓暈的幻覺里才閃現。糧食沒有了,野菜沒有了,樹皮沒有了,喬山一帶的匪患卻成了災。那都是一些活不下去的悍民嘯聚山林,落草為寇。他們時不時地騷擾鄉里,逼迫村民交出糧食,不交糧食就用火燒人。我們鄰居九爺的哥哥就是被土匪活活燒死的,九爺也被燒得落下了殘疾。天災加上人禍,真是雪上加霜,能在那個年代生存下來本身就是個奇跡。
最驚險的一次是,奶奶、父親和姑姑三天水米未進,皮包骨頭的父親和姑姑餓得哇哇大哭,奶奶只能以淚洗面。到了晚上后半夜,奶奶把父親和姑姑哄睡著,自己悄悄打開家門,摸黑前往她舅家求救。盡管奶奶的舅家只有六華里,但對于三寸金蓮的奶奶來說無異于千山萬水。既害怕遭遇土匪,又擔心家里的孩子醒來找不到媽媽,更害怕餓狼擋道。奶奶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奔向她的舅家,跑急了怕驚動野獸,跑慢了又怕孩子餓醒,只好急慌慌沿著鄉間小道一路小跑。野地里不時地傳來狼狐鬼叫,膽小的星星躲在云層里都不敢出來。路邊的野棗刺不時地掛住奶奶的衣襟,每一次都驚嚇得奶奶頭發倒立,毛骨悚然,驚出一身冷汗,總以為有人在拽她。奶奶一路小跑一路小聲泣哭,生怕驚動了害人的野獸。
當奶奶拍開她舅家的大門時,虛脫得一頭栽倒在表嫂的懷抱里放聲痛哭,將所有的恐懼、委屈全部發泄了出來。當奶奶抽抽搭搭地說明了來意,表嫂大度地打開米缸,拿出僅有的半升玉米糝子,給奶奶分了半碗。奶奶的表哥連夜將她送回了家,那半碗玉米糝子救了父親和姑姑的命。后來實在找不下吃的,奶奶只好帶著父親和姑姑到渭河南逃荒去了,那是后話不提。
第二個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,大煉鋼鐵、吃食堂之后,為了給蘇聯還債,全國人民勒緊褲腰帶度饑荒。當時家里也揭不開鍋了,僅僅剩下了半升醋糟。媽媽將它藏在案板下的小缸子里,結果被饑餓的二姐和我發現后,直接用手抓著給生吃完了,氣得媽媽把只有六歲的姐姐狠狠地打了一頓,那可是全家人唯一的口糧啊!奶奶不忍心看下去,默默地轉身,到土崖上給全家人摳觀音土吃。父親勞動回來后,看到一家人沒有了吃的,嘆息著去找鄰居二叔想辦法。二叔是大隊主任見識廣,父親只能求二叔想辦法了。二叔說,他可以偷著帶上父親到麟游的大山里買糧食。當時家里不僅沒糧,更是沒錢啊。父親唉聲嘆氣地從二叔家里回來,蹲在地上連連嘆氣。大姐看到后,從柜底翻出自己平時積攢起來的嫁妝送到父親的手里。那嫁妝是大姐一針一線縫制的門簾、信插、手帕、背面等物件。父親說什么也不愿意拿女兒的嫁妝去換糧食,大姐眼淚汪汪地求父親:“爹爹,現在是救命的時候,哪還能顧得上那么多?咱只要有人啥都會有,咱家現在又沒錢,只能用這些東西換糧食,才能救弟弟妹妹的命啊!”
“爹爹糊涂,爹爹沒本事,讓我娃跟著受罪啊!”父女倆抱頭痛哭。
天麻麻亮,父親喝足了媽媽燒的白開水,推著借來的自行車,隨二叔偷偷地離開了村莊,到大山深處找糧食去了。
那天的時間好漫長啊,好像過去了整整一個世紀似的,我們的眼前老是出現父親換回的糧食,媽媽給我們蒸了好多好多的大白蒸饃,我們吃呀吃呀,怎么也吃不完。我和二姐餓得肚子咕咕叫,不停地跑到村口接父親。大姐看到我們這幅樣子,氣得咬著牙說:“一家人的口糧讓你倆一頓吃完了還餓!你們是餓鬼城里放出來的嗎?”
傍晚時分,父親還沒有回來,媽媽坐不住了,帶著我們姊妹四個來到村口的大槐樹下等著父親歸來。
初春的傍晚春寒料峭,刺骨的寒風如千枚萬枚的鋼針,刺得人臉上生疼。媽媽手搭涼棚向遠處眺望,我坐在哥哥的肩頭上,也裝模作樣地學著媽媽的樣子向遠處被暮靄籠罩的喬山望去,期盼父親能從暮色中走出來。
“叮鈴鈴……”一陣自行車鈴聲傳來,我們欣喜若狂。二叔騎著滿載糧食的自行車出現在我們的視線里。
“二叔,我爹呢?”哥哥姐姐攔住二叔焦急地問。二叔卻說他們一進山就分頭找糧食去了,他也不知道父親去了哪兒。
我們一聽此言,嚇得六神無主了,不知父親出了什么事。媽媽讓大姐把我們帶回家,她一個人在村口等父親。
我迷迷糊糊中,聽到了父親像一個孩童似的哭聲,“我沒本事呀,沒有換回糧食,我娃吃啥呀……”父親在昏黃的煤油燈下,背靠著窯墻蹲在地上放聲大哭,媽媽和哥哥姐姐陪在一邊一起哭,嚇得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,也跟著哇哇大哭起來。
原來父親走遍了麟游山,卻沒有換回糧食。二叔用錢好買糧食,二叔滿載而歸,父親卻兩手空空。他早就看見我們在村口等他,不愿意讓我們失望,想等我們都睡著了再回家,就躲在寒風里一個人哭泣。全家只有我一個人睡著了,哥哥姐姐們把父親等回了家。看到孩子們一個個如同饑餓的小鳥,張嘴等著父母喂食,自己卻沒換回糧食,堅強的父親終于忍不住失聲慟哭了。一家人抱頭痛哭了大半夜,父親一夜沒睡,第二天一個人再次進山,尋找糧食去了。
當疲憊餓暈的父親被一位老奶奶用一碗麥仁救醒時,父親感激得對老奶奶叩頭作揖。老奶奶得知情況后,自告奮勇地跑到她們村的一戶人家去,這家有一位待嫁的女子,娘母兩人針線活做的粗糙,正在發愁沒有做好嫁妝,老奶奶帶著父親正好來了。老奶奶作為中間人,用一口袋玉米換去了大姐的嫁妝,這讓父親太意外了。在那個年代,糧食就是金不換呀。“手中有糧,心里不慌。”父親看著黃澄澄如同黃金般的玉米欣喜若狂,他覺得老奶奶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,感激得再次給老奶奶要叩頭,老奶奶攔住說,“誰家還沒個難處,碰上了就是緣分,幫你也是應該的呀!”
父親高興的騎上自行車,哼起了秦腔返回。當他渡過了漆水河,在王十萬溝底推著自行車上坡時,河對岸有人沖著他喊叫。父親毛發倒立,驚出了一身冷汗,以為這人是山里的村干部,追要糧食來了。他不知從哪兒來的勁,在自行車的衣架上綁上一條繩子,一手按住車頭,一手拉起繩子扛在肩頭,在陡峭的山路上竟然小跑起來。但是來人更迅速,眼看著越來越近,父親絕望地大哭起來。
“老哥,你哭啥?”來人奇怪地問父親。
“你追我干啥?”父親也奇怪起來。
“我想問老哥去店頭的路咋走?”
“啊!你嚇死我了!”父親一聽是打聽路的,兩腿一軟,坐在地上起不來了。
來人愧疚地幫著父親推著自行車,翻過了王十萬大溝,天黑前就趕回了家。
父親每次說到這兒,總是感嘆地說:“如果那人真的是村干部,咱們一家人就餓死了!”
我們每聽一次父親的憶苦思甜,就會自覺地愛惜一段時間的糧食。時間久了又會忘了,父親就會再次給我們講起救命的糝子故事。
祈求上蒼讓父親將他這段刻骨銘心的故事給我們永遠講下去。